[#日常書摘]
葉石濤,《三月的媽祖:一九四〇年代葉石濤小說集》,春暉,2004。
「三月的媽祖」原載《新生報·「橋」副刊,194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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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媽祖,陳顯庭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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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茅草掠破了的面頬滲出著血滴,律夫在他底腦海一隅尖銳地意識著然而繼續地跑走。不能覺得這是來自恐怖,說得妥當些該是由自盲目的生的意志作用。爬出來了甘蔗田的他底眼睛疼痛地感覺到強光。這裡是懸崖的上面,是另一個世界。污濁的河水在三月炫耀的陽光底下,奇特地像條赤褐色的綢帶般穿流著。龍舌蘭和林投在黃沙上刺目地伸出了濃陰的綠葉,没有風也輕微地呼息著,荒蕪了的河畔,只有這些植物開著生命的饗宴,頑強地緊搦著大地。時而在青玉般深透了的天空,不知名的群鳥掠横過,這時那些黑影就斑點似被嵌在大地上。律夫雖不息地走著,但總注視到群鳥飛翔的方向,而他的那一條弦似緊張的精神便不自覺地弛緩過來。律夫在黃昏以前必得到E鄉村,他雖沒期待在那裡會有人來藏躲或庇護他,但至少對於他是從跑路的苦痛的解放。他們從N市不飲食地像被追迫的鹿群般拚命地求著安全的地方來。白天,他們感覺連那些樹木天空以及土壤也在睜開眼睛在守望著他們。這是否膽怯?不!是在行動後會發生的,對於生命熾烈的欲望,當同伴們逐漸地,到了藏躲的地方時,也說要庇護他,但律夫卻拒絕。這並不是由自作為一個領導者對於此次失敗難抑的自責的情緒,寧可說是欲望著徹底地貫徹誇張的英雄行為。這不能一概地說是虛榮也許會說是來自他底性格,或許可說是他的宿命罷了。昨晚律夫他像被趕出了的狗般到達了陰沉得令人害怕的鄉村。星兒默默地向大地投給冷涼的光芒,月暈像天空中開了的一朵花懸浮著。在律夫那由飢餓而昏迷的頭腦裡有透明的齒車在迥轉,他的感覺被行動和孤獨以及男性的誇耀而分散,一時他在夢的世界裡深醉著。但這種恍惚感卻不怎麽長久的連續,當他踏入了鄉村的邊際,而從鄉村裡的一角那古舊的掛鐘打了一下時。在暗闇中被人瞄准了槍。「誰呀!」的一聲在暗闇裡尖響了,律夫立刻覺悟了自己面臨到了死。瞬間,瘦削的木麻黃的葉子那戰慄聲清晰地叩了耳鼓⋯⋯「我是我!」律夫吐出了不知名的話語便踢開了槍,乘著那帶(戴)了軍帽的男人的半身翻倒時,律夫迅速地翻著身軀跑下了散佈了石礫的路,沿著家屋的簷陰跑走。那時木麻黄樹葉的顫抖聲便在他的腦海中不斷的細語,農家的白壁在夜色裡被感覺為巨大的窗子。然而為著要脫離這般的夜晚的記憶,對於他這充溢了陽光和顫動著生命的旋律的懸崖實是一種救助。在這裡有著白天的生活——律夫這般覺得。自從N市安全地逃出來,不斷地跑走了三四天,實只有夜晚的世界在N市那三天的混亂,對於年輕的他,實等於三年的長久。他在這暫刻裡便傾老了。不但是他,對於凡在壓迫之中呻吟著的人們的確是充滿了狂喜和英雄主義的第三天;都市全體像在一個坩堝裡沸騰似混亂過。日常生活裡會發生的小小的計較,或是利益的衝突和煩悶,那時候更為了一個目的而集中過。但那裡卻沒有思想性和指導性,他們沒有堅固的土壤——組織。當第三天軍隊開到市内而槍聲響鳴時,英雄們便像老鼠般偷偷摸摸地躱避了,律夫還記得一個老人家和他底年輕的兒子間發生了的故事;當革命波及了N市的早晨,老人家由感激而顫抖把武器給予他的兒子,一面流著淚,懸著微笑一面揉著手掌把兒子送出去鬥爭,但軍隊開到N市的下午,老人便痛罵了兒子而為了恐怖臉色便變青白,懼憂兒子的行為會涉及到他的生命和財產。三天前的兒子被父親捧為英雄,三天後的兒子便成為罪種。律夫到了那時候才知道,花蕊已被蛀蟲吃掉。他們所認為的神聖的革命只不過是被敵人內部的黨爭利用的。他們的逃亡由此而開始——然而如今他獨自像離群的傷鹿般找著最後的安息所,但他始終不承認思想的失敗,他認為是方法和組織以及民眾欠缺了指導的緣故。其實民眾卻像被灼熱的鐵,飢餓真的把民眾鍛鍊得很強韌,可是始終沒有人使得他們的靈魂灌透意志⋯⋯。的確夠年輕,對於現實的把握太差,亦沒有鬥爭的經驗,律夫雖然不是一個單純地奉信英雄主義的男子。但總無法有統御情熱的奔騰,冷靜地思索的時間。革命從島的北部一直像大潮般洗盡了一切,頃間便到達了N市。律夫沒有任何種的計劃,立刻便跳進了那激渦裡而被排流。那時的他只能其準理論——貧乏的公式主義而判斷,然而行動的意欲卻像著一匹奔馬是那麼的緊迫。革命的浪漫主義便像由太陽光溫暖的葡萄酒似甜美地醉迷了他⋯⋯。